▍海豚的手語（2）
海豚的手語。
『海豚』的手語，兩隻相依的手背靠手背，接著腕，
微微張開45度，尾巴的形體，
這就是一尾海豚了。
「你夠了沒有呀！」
「想死，我送你一卷繃帶，不用錢…。」小護士氣極敗壞，邊罵邊哭。
「不要對跟他一般見識了啦，別哭了，隨便他啦。」
另一個趕忙扶著小護士的肩，好心的安慰著。
「怎麼了？」我走入病房，奇怪的問。
「沒什麼啦…。」兩個女孩垂著頭，有說不出來的委屈。
旁邊的病人，面面相覷。「慢慢說，有什麼問題嗎？」我嘗試。
這兩個女孩，平時脾氣是很好的，也挺勤快的。
「那個啞巴又把藥丟到馬桶了，護士已經又幫他拿新的一份來了，
逼他吃，他就當著大家的面把藥咬碎吐在地上，妳看…。」
嘆一口氣，我確實看見地上的殘局。
「他也不讓我們換他腳上的繃帶，根本不能上藥嘛，天氣這麼熱，
惡臭已經影響到別人了，蒼蠅成天在上面轉，衛生真的很差，
護理長早就在罵人了，巡視的督導還怪我們欺侮災民…。」
「醫生，那個人是不想活啦。」阿婆想起自己，也是眼汪汪。
嗯。別難過，我不太會安慰人，只能拍拍她的手。
「醫生，醫院現在藥不太夠，我們是生氣他浪費。」
護士們知道情緒失控，仍是失職，不是在脫罪，只是陳述狀況。
「沒關係，待會我找莊醫師問問看，看怎麼樣比較好，
腿上的藥總是得先換。」
他不看我們，像在等待什麼。應該是某個人，我這樣以為。
＊ ＊ ＊ ＊
「要換藥了嗎？」我走進，黃昏，有人在睡，一切沈悶而安靜。
護士們的護理對象只剩他了，我算好了時間，剛好經過，想看看他，
幫點忙。
「他現在很虛弱，不會反抗了。」新來的另一位護士說。
原來的那個生氣的小護士，眼眶還是紅的。
「怎麼了，他還惹妳生氣嗎？」我走至她旁。
「沒有，他現在連惹我生氣的能力都沒有了，我…。」
「我…，我覺得我上次太差勁了。」
「我們一起幫他換藥吧。」我掀起他的被單，他別過頭。
「他的腳斷了，恐怕接不好了，以後他再也不能做工地的工作了。」
「他沒家人來，原先還有個女孩子來看他，這陣子早就看不到人影。」
護士低低的語，雖然我們都知道他聽不見。
「嗯。」地震毀去的，一向不只是建築物。
我不經意的看去，水盈滿的片刻，
海豚的啼鳴，像古老失修的門被開啟，他流下眼淚。
他聽見了，我想。
「我下班了，我可以餵他吃飯嗎？」
時鐘指向六點，快用餐了，陪他。
「好。」她們說。
＊ ＊ ＊ ＊
我餵著他，坐在他的身邊。
他乖順的嚥，眼眶深陷，加上秞色的皮膚，那像一個老人，
破了鏡的大鐘，不停的來回呼吸，其他的便不剩什麼了。
我忽然想對他說話，我覺得他聽得見。
「賢。」我一開口，是喚賢的名字，請原諒我。
「對不起，我叫你賢。」
「因為你像賢。」眼神，還有許多說不出來的地方。
「第一次跟賢認識是在湖邊，我騎著腳踏車出了一點小意外，
賢是路人，他幫我撿掉了的東西，然後他扶著我，到鄰近的他家上藥，
那時賢就很像一名醫生了。」
他回眸，在看我的唇，我心一震。
在廣大擁擠的病房，人們進進出出，卻消了音，
我也聽不見自己的言語，靜悄悄地，這是無聲的國度。
我隱藏發出聲音的磁帶，只開閤我的唇，讓他看清楚，
別人即使就在隔壁也不能聽見，海底的回音定位，
在海底的，一定會察覺。
「每一次想到賢，幾乎都是他危難的陪伴。
我親人過世的那些日子；我聯考失利的那些日子；
我跌傷腿的那些日子；我沒有拿到獎學金的那些日子…。
賢永遠在我失意時，擔任全職的守護靈，我想，我忘不了賢，
大概是因為相隨的輔翼，從未中途離席，一種安心。
不可能遺忘，一起走斷崖的人，所有的曾經。
可是，我卻極少能想起我陪賢的困厄片段，
他總是溫柔克已，以致我不能知道，他曾經如何憂傷。
賢是海豚，像是大海天生的鯨，
樂意特別親近受傷的魂魄，沒有索求，
就算知曉危險，賢是賢，仍然向前。」
他側著臉，彷彿不解，為什麼我要說這些。
我不知道，也許…，也許…是你要我說的，賢。
待續…
